你见过启功先生的愤怒吗?
众所周知,启先生长着一张弥勒佛一样的面孔,是位和蔼可亲、经常面带微笑的老人。作为他的学生,我同他相处相交30余年,没有见他发过火、生过气,他怎么可能会愤怒呢?可仅有的一次“愤怒”却被我看到了。
1985年夏,我当时在安徽省阜阳县行流中学任教,因事去北京,住北京师范大学招待所。一天上午,我去拜望启先生。我敲了敲北师大红六楼24号门,启先生开门见是我,便笑呵呵地说“请进”。我一边问先生好,一边穿过门帘,门帘上的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,似乎替先生说着欢迎、欢迎!
屋内已有不少人,有坐着的,也有站着的。启先生坐下后问其中一人,你有什么事?那人说,我是某某环境报社的,我们局长非常喜欢您老的字,想请您老为我们的报纸题写个报名。那人稍停顿了一下又说,您老上次为我们题写的报名,我们局长说了,好是好,就是笔画细了点。启先生不等那人再讲下去就说,想要粗笔画的,这容易,容易。我们都还没明白启先生的意思,启先生问那人,上次我写的那一张带来了吗?答:带来了。启先生说,拿来。
那人从包里取出个信封,从信封里取出已写好的报头———“某某环境报”。我一看,顿时感到眼前一亮:刚劲有力的线条,极富神韵的姿态,平正中暗含险峻的结构,笔势翩翩,章法完美,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叫绝。
我正陶醉于美的意境之中时,只见启先生把原先写好的那张字摊在书桌上,边拿起毛笔濡墨,边轻松地说,想要粗笔画的,这容易,容易,一边说一边用笔在原写的字上逐笔描粗。大家莫名其妙,不知所措。我看着一个个被描得面目全非的“粗体字”,心酸!心痛!可惜了,一个本来将会让亿万人赏心悦目的好报头,就这样消失了!难道启先生愿意这样吗?
启先生收笔后对那人说,好了!这回笔画粗了。要粗的容易,容易,只不过多费点墨罢了。说着,把这件重描过的字给了那个报社的来人.
下面我想简要介绍我和启先生的关系,然后再接着讲那天的事。我是北京师大中文系六五级二班的学生,“文革”中因与另一名本班同学写了一封致林彪的公开信,对“顶峰论”提出批判,当时被打成现行反革命,关押近半年,从狱中放回学校后,曾与启先生一块劳动改造。运动后期,我回原班接受群众监督;启先生作为反动学术权威分到我所在的班接受群众监督。我们朝夕相处一年多,星期日我常常避开“左”派 的耳目,去小乘巷八十六号启先生寒酸的住处。从此,我被领入书法艺术天地。离京后,启先生同我的书函往来近廿封;我也曾多次进京,得到启先生所赠与的墨宝逾百件。从劳动改造相识到这次拜望先生,十五年之久了,从未见过先生生气是什么样子,那次是开眼了。
启先生“交卷”后,拍了一下桌子说,你局长说我的字好就好了?你局长说我的字不好就不好了?启先生面带怒气,高昂的语调中透出激愤。当时,我深深体会到启先生的愤怒,也体会到他的无奈。你想啊,对书法艺术一窍不通的局长,启先生又能怎样呢?
我与启先生相识这么多年,从不知道他生气是什么样子,这次是开眼了。此事虽距今27年了,但那一幕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。值此启功先生诞辰百年之际,书此往事,作为对先生深深的怀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