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代画史上的“南陈北崔”,指的是陈老莲和崔子忠。他们画风怪异,各领风骚,堪称明代最前卫的画家了。陈老莲为了避难,做过和尚,所以有人称他为画僧,其实不然。崔子忠有点怪戾,宁可饿死,也不愿意将自己的画作卖给庸俗之人,无论给他多少酬金,也是白搭。特别是晚年的崔子忠,“息影深山,杜门却扫”,专心致志地浏览史籍,搜罗历朝历代的隐逸君子,包括忠义人物、巾帼英雄,为他们绘图像、立传赞,立言,言在意中;立意,意在图里。正因为崔子忠的绘画主旨鲜明,立意高尚,往往为当代和后人传颂,以至推崇。
崔子忠在表达历史题材的同时,尤其善于挖掘文人雅士的风流韵事和民间传说,诸如《云中玉女图》《苏轼留带图》《桐荫博古图》《临池图》等,莫不如是。最值得称道的是,他不是简单地再现历史人物和历史传说,而是赋予其独特的思想内涵,即便是绘画构图亦有新意,食古而化,尚古而新,因此他的此类绘画基本是都能经得起时光的淘洗,越发绽放出艺术的光辉。他的《藏云图》(右图)就是此类画品的典范。此画构图非常特别,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。一是人小物大,以大衬小,渲染意趣,即高山的大川只是为了更好地刻画人物;二是窄幅高轴,斜分三段,上下显山露水,草木蓁蓁,溪流潺潺,目之所及,清晰可辩,而中间的三分之一却是悠然白云,忽而缭绕如织,忽而团团紧密,遮山挡水,意气奋发。正如画题:“不辨草木,行出足下,生生袖中,旅行者不见前后。史称李青莲安平入地,负瓶瓿,而贮浓云,归来散之以内,日饮清泉卧白云,即此事也。”
青莲者,唐代大诗人太白也。他盘腿端坐于四轱辘车上,椭圆形的底盘,象征着他心目中的大地。他紧闭双眼,缓行且止,想像宇宙万象,想像道家的洞天福地,却不知云藏何处。突然,车轱辘左颠右簸,跌宕起伏,然后戛然而止。他终于睁开眼睛,心灵似乎得到了应有的回应——到了,真的到了!大诗人精神为之一爽再爽,飘逸的云雾早已将他团团围住,巅峰犹在眉上,脚下泉水叮咚。他仰首凝视飘荡的白云,神情安逸。他料想云藏之中即是洞天福地。他要采集白云,贮于瓿中,带回家,令其飘散,袅袅于室,恍若仙境。你看那随行的童子,一个胛上勒着绳索,犹如纤夫,目光平视辽远;一个肩上荷着竹杖,引导向前,嘴里不时地喊着方向。微颤的衣衫随着云气的流动,展示出质地的柔软与轻飘,与周围的环境和谐一致,仙气盎然。画人状物难形云,何况是流动性极强、质感又非常微妙的洞天之云,那种“晴则如絮,幻则如人,行出足下……坐生袖中,旅行者不见前后”的莫测的巫山之云,竟然被画家描摹得惟妙惟肖,有如身在其中,又感同身受。
我想崔子忠不遗余力、极其虔诚地颂扬诸如太白的隐逸君子,实乃人生曲折具象的折射,同时也是明末大多数文人苦闷与徘徊的心理状态的真实写照。俗话说,大隐隐于市,崔子忠虽有大隐风范,却时刻心系庙堂与田园。倔强的性情,令他不肯寄人篱下,不愿侍奉新主。其“孤傲绝俗”,令人想起伯夷、叔齐因不食周粟,饿死于首阳山,他宁肯饿死,也不愿把画儿卖给不识货的庸人;宁肯病死在家,也不愿意接受无礼者的资助。他本人就是一幅活脱脱的《采薇图》。